同学少年都不贱

【婉平】叙世

(1) 本文情节为虚构,与真实历史无关。(2)文中的”李望“即为太平,除主角外均用化名。(3)文中对婉儿的形象进行了夸大并加入了自我想象,可能与大家平时的印象不同。

  

1

        初冬微明的曦光隐隐绰绰。掀开帷帘,左右护送的金吾卫队甲片上反射出寒冽的光,熟悉的大明宫笼罩在纷飞的细雪之中,显得更加灰冷。车辇中生的一盆火早已快熄灭,六岁的皇太孙李瞒蜷成一团,依偎在上官怀里。

        “上官姑姑,他们都说至尊奶奶不做皇帝了,是真的吗?”皇太孙仰头看着她,稚幼的眼中全然是疑虑和畏惧。上官感到他的身子打了几个颤。

        不怪他这么怕。上官轻抚了他的背,皇太孙此行是去做天子的。约莫一个时辰前,中书侍郎张澜、袁永静、崔玄炜同羽林将军敬晔、桓士则逼宫举事,病榻上的圣人不得已写下退位诏书,并让敬晔和上官接了皇太孙进宫来。

        “皇奶奶太累了,是想让三郎帮她分忧呢。”上官微笑着用安抚的声音说这般话,心中却痛如刀割,“今日之后,三郎可就是大唐的天子了。”皇太孙听后用一种似懂非懂的神色望着她。至尊,圣人,天子,这些词在他懵懂的心灵里还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符号,背后的分量是难以理解的。

        领行的敬晔急着将皇太孙送达殿中, 导致车辇颠簸不已。一朝天子一朝臣,上官心中一阵悲戚。圣人作为女帝,治统江山十年,山河清明,国力日上,单单在继承人的问题上犯了难。圣人两子早年已逝,三子病死房州,独留第四子与武家诸子侄。一是亲子,一是同姓后人,不免两难。好容易敲定了四子为皇嗣,皇嗣却在去年深秋谋反了。

        上官记得追查皇嗣谋反案那几个月,圣人大怒,整个朝堂腥风血雨,所剩不多的李室宗族差不多被连根拔起。但是天下回归李室大势已定,皇嗣的元子与二子都因谋反牵连致死,六岁的三郎得以作了皇太孙。

        许是想要享受大周山河最后的旖旎,圣人早已不理政,却久不肯改国号。伴圣左右十余年,没有人比她更懂圣人的心思。即便如此,上官心中也有过这样的疑虑:若是回归李唐之际圣人临时犯了糊涂怎么办?她看着圣人面首男宠左右在怀,夜夜华灯笙歌;可当她看见圣人立望秋雁南飞的凄凉景色,落寞神伤时,她便不疑地相信了圣人还是圣人,她不会枉负天下而不顾,不过是人生将尽的日子留恋尘世风光。

        可那些人不明白,他们急着举事,将昏聩糊涂的老皇帝撵下去,为新天子黄袍加身。今夜之前,上官甚至不晓得一丝逼宫的风声,可见筹谋算计之久。这时候,应该已经将退位诏书商讨写好了。

        车辇终于摇晃着到了太极宫,她牵着皇太孙走上高高的殿阶时,天阶下内臣甲兵黑压压跪了一片。张澜和另几位侍郎正在商讨,一见皇太孙便忙迎了上去。往深处走便是圣人的寝殿,殿中炭火烧得很旺,圣人的龙榻却是冷潮的。昔日威严的圣人此时蜷卧在榻上,眼神呆凝空洞,银烛清冷的光将她的苍发与面颊映得惨白。

        上官忙跪到圣人面前,握住她失温的手,埋下头啜泣起来。圣人愣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人是谁,先是怠惰地说:“你来了。”好一会儿,又伸手抚上爱徒的脸颊,为她拭去泪珠,轻道:“不要哭,不要哭。”

         这时,张澜领着皇太孙和一群人进殿宣读诏书。皇太孙一见圣人的憔悴模样,便扑到她身上,一声声“皇奶奶”地抽噎起来。

        张澜清了清喉咙,念到:

        “奉旨朕钦奉大周皇帝诏:前外观大势,内审舆情,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民生一日不安。李皇室为南北人心所向,天命可知,朕不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当兹新代旧之际,即由皇太孙李瞒承继神器,中书侍郎张澜、公主李望辅参政事,治公诸全国。朕亦去帝号,归北宫,优游于世,落叶归根也。”

        念罢,整个寝宫肃静无比,可这肃静中却带着沙沙的风声。张澜是这次事变的首力,镇国公主则是李室血脉最近最有资历的皇族,今后朝政由这两人共同把持,也算是得孚人心。张澜蹲到皇太孙面前,将诏书递到跟前,赭色的胡须一抖一抖:“皇太孙,接旨吧。”

          “等一下,”还未等皇太孙作反映,闭着眼听完诏书的圣人突然开口了,“最后加上一条,皇帝未成年前,禁中内庭事宜,皇帝的起居饮食、读书理政,皆由内舍人上官氏监理。”

        听到这里,上官惊异地抬头,望着眼前恶病缠身,江山不再却依旧高大威严的君主。她许是圣人最后一步下得动的棋了。

        “这怎么行呢?”一旁的崔玄炜一听便冲了几步上前来,却被张澜拦下了。圣人微微睁开眼,用余威扫了一圈殿里的众人,道:“上官氏协理内庭多年,你们还有比她更好的人选吗?”

        张澜和几位侍郎带着几分轻蔑地看了看这个跪在榻前、身量薄弱的上官,他们不信压不了这个娇柔的女子。张澜叉手道:“禁中事宜可由上官氏监理,张澜恳请共同辅佐皇太孙的课业起居。”

圣人闭上眼微微颔首,算是自己最后的妥协。

        皇太孙一接过诏书,众人齐齐跪下,殿内外高呼着“圣主昌明”。一时间仿佛万民膜拜,山呼海啸。

  

2

        皇帝即位的春日里,张澜和几位功臣忙着给朝中换血。五位功臣升了官,封王领地,好不风光。趁着公主还未到长安的间隙,张澜将朝中旧臣悉数降职贬官,一一提拔自己的势力。

        这日她和张澜,崔玄炜仍坐在暖阁中商议最终的吏部名单。说是商议,不过是碍着她诏命辅佐的名头,将最终已定夺的结果示给她看而已。上官看着帙单上一串串任免官员的名字蹙眉发愁,照张澜这般下去,公主在朝中的势力快要所剩无几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自己的力争劝阻都化作徒劳。

        “张相公,这份名单还是等公主回来共同商榷的好。”上官平视眼前两人道。张澜面上倒没有什么波澜,眼睑也不抬地淡淡道:“如今新主主政,朝中布局亟需稳定下来,等公主迢迢赶来怕不来不及了。”

        上官心里发火,太上皇还在世,眼前的人想要要持幼主,独揽朝政,吃相也不至于这么难看。仍是压下心中怒火,无奈道:“公主是奉诏书辅政,相公独断怕是有些违逆遗命。况且公主车马距长安不远,任免官员是大事,也不急这几天。”

        一旁的崔玄炜冷哼了一声,道:“张相公乃顾命大臣,找上官舍人商议,也算是给了舍人几分薄面。舍人管好宫中衣食便可,有什么由头插手外廷的事?”他俩一人一句逼怼着上官,如今她如浮萍无依无托,只得任各路的风雨吹打。“上官只是遵循遗命,与各位相公佐辅新主。”她忍气吞声道。

        “什么遗命?知道的会说舍人是忠心侍主,不知道的以为舍人是在这儿替谁说话呢!”崔玄炜仍不放过她。

        “上官舍人就是奉了我的命替我说话——”正僵持着,突然一人闯进暖阁打断崔玄炜,背手走到他跟前,睥睨道,“又如何呢,崔相公?”

        只见李望一头长发高高束起,着一身黛紫色窄袖圆领襕袍,腰间系缚玉带蹀躞,脚上蹬的一双长筒乌锦靴沾着些许路途上的尘土,看上去像极了长安城中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

        张澜和崔玄炜看见李望突然回来都吃了一惊,崔玄炜更是沁出一头的汗来,只能拱手行礼道:“公主万福...”李望倒也不看他们两人,抬脚便坐到主位上,端起茶瓯抿了一口,悠哉悠哉道:“几位相公也真算是国之栋梁,我不过是去东都佛寺给阿母祈个福,才几天你们便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公主李望在前朝素来得势,朝中势力不容小觑,张澜五人便是趁着李望身往洛阳而不在长安的间隙发动了政变。崔玄炜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张澜则不慌不忙地辩解道:“仆等都是为大唐千秋基业所虑,忠心可鉴。”

        李望放下茶瓯,带着几分怒气诘问道:“得了,你们忠不忠心我不知道。若我今日不来,你们是不是就要仗着自己的官威欺负了上官舍人去?”说罢平息了一下怒火,又扬了扬案上的名帙,“名单我会好好看看,过几日给二位相公答复。你们回去吧。”

        二人听了她的诘责无话可说,只能叉手道喏,埋头退出暖阁去。两人一走,李望忙跳下座来,走到上官跟前,用手托起她的脸,凝视着她盈盈却又疲惫的双目,语气中满是歉意和心疼:“我不在这些天,让你受委屈了。”说完便把她揽到自己的肩头。

        年少至今便是如此,不论是从前受了哪个主子的气,或是被当时的天后责罚,李望总是会及时雨般出现在上官身边。方才出现替她解围之时,上官觉得李望那般耀目,灼灼的朝暾与她相比也只是苍白。

        她栖在李望温暖的肩头上,嗅着她鬓发间散出的淡淡幽香,只一刻也觉得心安宁静。也只是一刻,她便回过神来,他人的怀抱终究不是能长久依靠之处;便挣脱李望搂在她腰际的双手,黯然问道:“殿下可去参拜圣人和太上皇了?”

        李望本享受着香玉在怀的喜悦,见眼前人忽然变得这般正经肃然,不免有几分失落,悻悻答道:“方才本想去见阿母,听说你和张澜他们在这里,心里挂着,一回来就来这儿了。”

        “殿下此刻还是先去觐见新皇的好,免得落了他人的口实。”上官摇摇头,自顾自走出暖阁,背对着李望不看她。

        看着阑干外鹧鸪啼花的春色和眼前人瘦削的背影,李望不觉间有几分神伤。这人总是这样,片刻亲热之后便对自己疏离冷落。她走上前去,言语里带着淡淡忧伤:“婉儿,你在担心什么呢?我既在一日,便会好好护着你。”

        自己担忧什么,李望会不明白吗?现今她辅政新皇,要在朝堂上占据一方势力,并非是从前在宫里的小公主了,撒个娇别人便都迁就着她。“公主要小心张相公几人,他们心里对殿下的芥蒂可大着呢。”说着转过头来,见李望站在跟前孩子似的呆凝着自己,便叹了口气,“从前总想着新皇即位一切都会回归正轨,现在边疆突厥作乱,江西春洪灾荒,这几人不管,倒是一心想着揽权,把中央朝廷弄得乌烟瘴气。今后如何拨乱反正,如何给新皇集权,可都压在殿下身上了。”说完伸手给李望理鬓边的碎发。

        这一番话把李望说得头脑发懵,回长安之前她便知道日子会艰难许多,不曾想会和张澜几人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今日所见,再想想婉儿方才一番话,日后怕是有张澜便没有李望,有李望便没有张澜。

        上官看着李望失神的样子,忙握住她的手,轻轻道:“不要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3

        上官仍不时到太上皇的寝殿去。

        上阳宫凄清冷寂,太上皇依旧半坐在榻上,蕉窗外的夕阳斜打在她的身上,将她的苍发染成枫叶红。美人迟暮,天子丧威,眼前这十分的寥落让上官感到刺心剜骨。

        她又想起了自己才进宫时的光景。那也是个飞英蔽日的冬天,太上皇彼时还是天后,上官也不过十三岁。天后将她召进宫来,免除她的奴籍,在暖炉旁手把手教她写诏书。她们一起踏雪赏梅,吟歌作赋。上官曾一个趔趄仰扑在雪中,抬头只见天后微笑着伸手挽她,那手大而温暖。“怎么这么不小心?”虽咎责着,话语中却尽是柔情。后来天后还折下一小枝红梅簪在上官鬓边,那红梅现今早已枯萎褪色,仍被她好好地收在匣子里。

        浮光碎影的过往一一掠过心头,上官更觉得眼眶发酸。如大佛般妙相庄严,如日月光华般不可亵渎,神圣威武的天子真该到如此落魄境地吗?她半扶着门框,偷凝着眼前人,檀木被她抓出一道道划痕来。

        她终是没有去见太上皇,独自走掉了。

        张澜等人的势力进一步威逼二人,恨不能把二人在朝中的羽翼全部剪除。而太上皇在同年夏天仙逝。

        出宫入葬那天,上官立在高大的宫门前,漫天的白绫飘拂,穹隆之上彤云密布,似有六月飘雪的嫌疑。李望身着白麻站在远处,母亲一死,她的精神支柱也垮了;所幸的是,还有眼前人做支撑,她们年少时便相识相知,她坚信没有什么磕绊是二人过不了的。她走到上官面前,正想安慰她,却见上官并无悲伤神色,只是一脸木然,眼神里透出丝丝她未曾见过的狠戾。

        一回宫,上官便找到李望。她摊出满是笔迹的长卷,那是她这几日连夜想的对策。“要打压这五人,必先从名分上下手。”上官整个人坐在银烛的阴影里,把她的脸映照得陌生,“圣人本就是皇太孙正统身份即位,尊奉武周,让他们几人政变的名声不仁不义,收买人心。”

        李望颔首:“是要这么做,但终究不是个长久的法子。”上官听完紧握了一下李望的手,随即松开,不由得让李望一颤,道:“你听我慢慢讲。你是皇族长者,宗族的事,你才有话语权。对宗族不敬不义的事,要抓错,总能抓出来。张澜现在树大根深动不了,先除去其余几人,最后留他一个孤家寡人慢慢对付。”

        上官又讲了她的谋划,何人最先除去,如何除去,哪些职位要重新部署,哪些人可用,一一细讲。那日她们秉烛商榷了一夜。李望从前只知道上官心思缜密,不想那一夜的杀伐决断中,从她身上看到许多母亲的影子。

        七月,尊奉武周皇帝武曌为则天大圣皇帝,后改称则天大圣皇后。

         同年八月,原羽林将军敬晔因国丧僭越礼仪褫夺封号,收回兵权。

         同年十月,原羽林将军桓士则因御前失仪贬往岭南,收回兵权。

         同年十一月,原中书侍郎袁永静受贿落马,发配漠北。

         五人只剩下崔玄炜和张澜。

4

         新皇复辟第二年长安城中便流行起许多奇怪的童谣,其中最出名的一首叫《牡丹黄》,是这样唱的:“天下雨,牡丹黄;黄女兴,理塘王。”

        才听人唱这首歌谣时,李望吓得不轻。这童谣虽是谐音,但其中的含义任何人都能听出:“天下雨,牡丹皇;皇女兴,李唐亡。”皇女自然指的就是她了。母亲还在世时,外间便有许多圣人要立李望为皇太女的飞言;后来立了皇太孙,不料最终的皇位也是政变夺来的,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含义。童谣一出,杀人于无形。

        她知道张澜和崔玄炜迟早要还一击,没想到手段这般卑劣。李望换上麻衣,赤足走去圣人的寝殿前,顶着毒日和露汽伏身跪了一天一夜,表明绝无篡位谋逆之心。其间小皇帝多次让人劝她起来,她仍继续跪着。

        上官看着李望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沁出一层又一层淋淋的汗水,汗珠从额头滑到鼻尖,最后一滴滴落在天阶上。她知道李望这样做已是迫不得已,仍是心疼万分,这人生来便娇养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呢?等到第二日御医给李望的双膝和脚底上药时,她便疼得在上官怀里打滚。

        “你若是疼,便咬着我泄力。”上官心慌意乱,不知怎么办才好,就把手递到她嘴边。

        “起开!”李望一把推开她的手,她怎么舍得下口?仍是不住地叫唤。

        药还没上完,又说外面谕旨到了,二人只好下榻接旨。

         “公主李望,宗族之长,累年劳政。念其积年劳苦,特允迁蒲州休养,无谕不得返长安。”

        上官用余光瞥见李望口唇发白,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谕旨,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不知自己哪一步算错了,李望不是已经伏跪请罪了吗?还是说,李望本身的存在,就是让人忌惮打压的借口?

        “臣李望接旨。愿圣人勿忧,臣李望日后再不涉足国政半分。”李望朝着离开的宣旨公公伏身稽首道。

         “臣李望,日后再不涉足国政半分。”

         “臣李望,日后再不涉足国政半分。”

         “臣李望,日后再不涉足国政半分。”

        李望反复稽首喊着这句话,直到宣旨公公看不见了人影,才支撑不住倒在上官怀里。

  

  

        李望离开的时候,上官送她到了城郭。

总想着这是最后一面了,李愿走时说不出一句话来。可是上官脸上瞧不出半分悲戚之色,埋头为李望理好斗篷,淡淡道:“我不会让你在蒲州呆太久。”她说这话时脸上尽是木然的神色。李望越发不懂她了。

        也正是李望离开那一日的夜里。小皇帝哭闹着不肯睡觉,连夜叫去了上官。上官一来,小皇帝便扑到她怀里,抽抽噎噎道:“上官姑姑,他们,他们撵走了皇姑姑。”

        论伦理亲疏,小皇帝都是不该叫上官姑姑的,只因上官从小跟他的父辈一同长大,彼此认作姐妹兄弟一般,才如此唤她。

        武周一朝来,李室皇族便凋零地不成样子。小皇帝自小在宫中幽禁着长大,唯有一个得势的姑姑李望可以依靠。他还记得,从前每到年节的时候,李望便会带着新衣来宫中看他们兄弟几人。如今被扶上位,顾命大臣拥功自持,咄咄逼人,朝堂之上把他当做一件摆设,也只有姑姑帮衬自己。李望一直是他的光。

        可是唯一的依傍李望也被驱赶出京了,他不到十岁,能指望谁呢?

        孤臣幼主。上官将他搂在怀中,轻轻摇着他,窗外雨声沥沥。路途赊远,雨天更加难行,不知李望此时到了何处。

        “三郎勿怕,有臣在一天,这江山便是你们李家的。”我在一日,便会让你安心做盛世天子,让她安心做一世无虞的太平公主。她不知道自己是咬牙凿齿说这话的。皇帝仰头看着她,斑驳的烛光映在上官脸上。小时候大家都说至尊奶奶是弥勒神佛转世,他便一直觉得至尊奶奶身旁的上官是慈眉善目的女菩萨。

        可上官此刻漠然狠戾的样子让皇帝以为自己看见了狱火图中的判官。

  

5

        李望拖家带口被迁去蒲州的日子,算不上清苦,只是比不上在长安日日都有歌舞排场。她自知回长安无望,便重新学起坐禅来。以前母亲在世时也让她学,只是从来没有耐性,坐不了半柱香便浑身骚动,一心只想去玩。

        现在她一坐能坐半天,不知是在蒲州磨炼了心性,还是心中苦涩所致。许是因为向来都无心政事,她从不在乎自己手中的权柄流落到了何处。所牵挂忧心的依然是在长安那人。自己这一走,千斤的重担全压在她一人肩头。

        其实自己走后,上官大可以向张澜妥协,自己也不会怪她。可她知道这并非上官的心性。李望记得,还在十来岁时,上官还是宫中小小的女官,当时和阿母起了争执,为不向阿母低头服软,在雪地中跪了整整一天。气得阿母三天没吃好饭。

        就是这样一个人,让她觉得日夜忧惧,生怕哪一日长安来信说上官已经身首异处。她虽阖家搬走了,仍留了一些暗桩在长安,若是哪日出了事,她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去。

        迁来蒲州半年,丈夫孩子依旧静不下来,倒是从前最爱闹腾的她,浮躁气减了许多。那日仍在房中坐禅,听见外面孩子吵吵闹闹,开窗探头发现是自己的女儿二娘在柳树下同家奴玩闹,便训斥了一番。

        “带她到别处玩去,在这儿吵得我心烦。”

        二娘嘟着嘴委屈地被带走了。她从来不亲自带孩子,每次对小孩发火也不会加以克制。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怀疑那些孩子是不是她亲生的。

        还没坐一会儿,又听见外面吵闹起来。正要发火,只见自己安插在长安的一个暗桩推门而入,万分火急的样子吓得她以为上官出了什么事。

         “娘子,长安的张相公出事了。”那人跪在地上说。

        “张相公,”她摩挲着手中的玛瑙念珠,神思了一会儿,“可是凤阁侍郎张澜?”

        “正是。”

        打发走了探子,她呆呆地坐了许久,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消息。

        不到三天,又传信说中书侍郎崔玄炜也被贬夺去封号。两天后,长安的诏书也到了,宣她回长安故居,仍是开府加封千户。

        回长安那天,她在轿辇中远远便望见了城门口徘徊等待的上官。她披一件灰色斗篷,身影比自己走之前更加单薄,人也憔悴了许多。

     “你是如何把张澜算计走的?”李望惊异地问道。

        “一会儿回去同你细讲,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上官突然弯腰咳嗽起来。

        “可是病了?”李望忙抚上官的背,她不知这半年来眼前人日夜操劳了多少。“无妨。”上官一通咳嗽完,柔情欣喜地看着李望,“倒是这半年你在蒲州过得如何?”

        “我本就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到何处都无所谓好坏。”李望抽开手来,“其实我倒还一直都想出长安去看看,大漠黄沙,江南水乡,都要一一游历一番才好。”

        “日后再无人忧心烦扰,倒是随时可以去。”上官笑道。

        李望突然抬头看向远方,口中喃喃:“不过心中有所羁绊。牵挂之人在宫中,自然离不了长安去。”

        这算是赤裸裸的告白吗?上官没有睬她刚刚说的话,只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灰蒙的穹隆一无所有,唯有天际两行飞鸟奋力飞着,不知飞往何处。

  

6

        张澜怅然地坐在为他送行的轿辇上。

        帘外黄叶扫地,秋风瑟瑟。他为官为政四十余载,前半生风雨蹉跎,是恩人狄公推举自己上位;复辟李唐,也算对得起恩公灵位。这是自己在长安的最后一顿酒菜,他让人去请了内舍人上官氏来。他不知她会不会来,毕竟现在她当政日理万机,正是最忙的时候。

        上官并没有让他失望,带着一众人提着包裹礼盒来了。

        “这是富平进贡来的有名的冻春酒,张公到了地方上怕是喝不到了,我让他们给张公备了几车带走。”上官一面说着,一面给张澜和自己盛上酒,“此去巴州,一路风霜险恶,张公要多注意身体才是。”上官一副关切的模样倒真像是为友人送别。

        “真是多谢上官舍人挂念了。”张澜摇头冷笑。眼前的女子头裹黑巾幞头,身着素白过膝长袍,凭几而坐,清风儒雅。若是男子,张澜定会啧叹其风雅气度;可惜是个女子,那便是枉顾伦常,轻弄权势。

        “舍人弄权至此,良心可有半分不安?”张澜问道。他从前以为自己的对手是大佛般屹立不倒的则天皇后,后来是权势滔天的太平公主;没想到,最后击垮自己的,竟是自己从来都瞧不起眼的小小舍人上官氏。

        “张公先前身为一国首辅,顾命大臣。不顾圣恩委托,四海安平,百姓生计,一心挤压公主,威逼圣上,良心可有半分不安?”上官抬眸淡淡回击道。

        张澜兀自摇头,又问道:“临走前只想问舍人最后一个问题:舍人这般算计老臣,当真是以天下为公,并无半分私心?”

        上官听罢,也不言语,只是拍手让车帘外的人递了东西进来,原是两把绣着夏日荷花的轻罗小扇。“这是苏州进贡来的扇子,圣人特地吩咐临行前给张公带两把过来。”

        张澜还不清楚这扇子的意思吗?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他愤懑不已,不知到底是圣人的意思,还是她上官婉儿的意思。纵然被贬,也不至羞辱至此!

        最后一顿饯行饭两人都吃得很不痛快。上官走出轿辇前,突然回头看了张澜一眼,淡淡扔下一段话:“张公方才问上官我有无私心;那我今日便让张公走个明白:则天皇后于我如君如父,亦师亦母,你害她半生心血尽毁,抱恨而终;你害我恩师,损我挚友,从你逼宫谋反那一日起,便早该想到,今日我必不会放过你。”

        只这一次,一生中唯一一次,张澜看见了她儒雅温和却又佛口蛇心的皮囊下藏着的人,仍是多年前天后身边的那个小女孩罢了。

7

        回长安不出半个月,《加太平公主实封制》也到了。上官只负责制诰,宣读诏书本不该一同来,但实在想念,便跟着来了公主府。

        当宣诏公公念到“践素依仁,更缉柔闲之范;闻诗蹈礼,还表婉顺之容”时,李望两边面颊全都上了一层红晕,婉儿正好就在自己跟前,更觉得晕乎乎的。在婉儿眼里自己是这样的吗?外人都道她太平公主飞横跋扈,权欲熏天;原自己在婉儿眼中这般温柔可爱。

        听完《加太平公主实封制》,李望接过诏书时整个人还没缓过神,跪在地上起不来。上官伸手扶她,满眼关切道:“不喜欢么?”那眼神就好像在问为她买的某件衣裙是不是不好看一样。她素来不像李望那般善于明目张胆地撩拨或是在众人面前肆无忌惮地显露偏爱,只是把爱意都隐涩地藏在文辞之间。

        李望摇摇头,本想问“在你心中我真是诏书所写那样吗”,可实在羞于出口,便改口问道:“加封我可有什么由头?”

        上官笑道:“平反乱贼有功,不算由头吗?”

        “那可不算我的功劳,”李望嘟囔着。她方才正在阁中习舞,身上的舞衣还没换下来,一时兴起,便拉起上官到自己的舞阁中去,“走,跳舞给你看。”

        都说太平公主的舞是大唐一绝,上官今日也有眼福独享了。乐工们都摆好了架子,随着两三点羯鼓击声落下,苍凉的胡笳同清越空灵的箜篌声和鸣起来,李望着一身胡装舞裙在鼓点声中旋转起舞,曼妙蹁跹。不知为何,明明是极其轻盈的舞姿,上官却总联想到白日落晖时的漠漠平沙、黄云结暮时的草原苍鹰,波光流转,立马又是江南的白榆细柳、烟雨朦胧;随着李望越转越快,身影模糊让她眼花缭乱,上官仿佛看到了綦卫之箭从纪昌所持的乌号之弓中一射而出,直向红日天际。李望便是这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凝集。

        “你别光看着我跳,唱和一首啊。”李望停下歇了口气,随即又舞动起来。上官羞赧地摇摇头,从架子上取出一支玉笛鸣奏起来。她不习舞乐,吹得不好不坏,只能刚刚点上李望的舞步。

        看着眼前人面容如玉,独身立在淡淡的春光里,婉转的笛音从她的指间流泻而出,微微闭眼吹奏的神情更加风雅清澈,李望不由得一阵阵悸动。就像她十四岁读到上官笔下璧坐玑驰般的文字时的心乱如出一辙,这些年的情爱痴慕,便是从那时起的。

        往后多年回想起当日的情景,李望多希望自己就死在了那一天,死在了她们最美好的时日里。

  

8

        自从上官接任中书省和秘书省来,两人见面的时候就渐渐少了。偶尔见一次,谈的也都是朝政国事。上官也曾问过她要不要继续执政,李望只是摇头。在她嫁给第一个夫婿时,她就一心只想做个正统的贤妻良母,不问世事;不想天不如人愿,跻身在权力漩涡中,不得不接过他人递与自己的权柄,撑起一方势力来。

        现今她本该分担上官身上的重任,身份却不允许:一个是宗族公主,一个是当朝权相,两人还甚是交好。若是李望此时复出东山,天下人怕都会以为她俩要谋朝篡位。她本就不热衷权力,更愿做个闲散公主,时时伴在上官身边,暗暗守护着,不让她被朝中的明刀暗枪伤了去。

        闲时一同弈棋,李望便打趣嘻笑说:“从前是我主外,你主内;以后我把这个位子让给你,你执掌外廷国政,我打理宗族琐事,安心做上官大人的小娇妻就行了。”

        上官也不睬她,只是敲敲棋盘笑道:“看棋——你快输了!”上官的棋路子稳,从不求奇招险胜;而李望的棋路子野,一上来就一通乱杀。

        “我可听有人说,这几年你在朝中坐‘一言堂’,不知是真是假。”李望手里捻着一枚黑子,装作心不在焉地试探。这几年有不少上官在朝中打压异己,铲除旧士族,模仿则天皇后提拔寒门士子作为自己的心腹的传闻。“我怕你步了张澜的后尘。”

        “我和他不一样,”上官叹气道,“现今边境突厥作乱,年年天灾不断,各方势力纷纷扰扰,内忧外患,朝中容不下第二个声音。”这几年她改制府兵,提拔寒门,尊崇武氏。她还晓得自己在外廷有一个“笑面虎”的称呼,只因她面上待人从来是温和谦谦,实际上为了集权,什么狠辣手段都使过。外间人都说她是什么——权臣?奸臣?能臣?乱臣?上官自嘲地笑了几声,只有她自己知道,上官氏不过红尘一孤臣耳。

        李望只是抬头打量着眼前人:都说权力是最好的青春药,阿母当年为帝时“左右不觉其衰”、“齿落更生”;而上官却是一脸倦容,憔悴消瘦,朝中事务繁忙之际,整个人更是形销骨立,面容枯槁。

        她从没有见过上官这般自相矛盾的人,明明做事那般一丝不苟、严谨端正,却能写出落花流水、徜徉恣肆的动人诗句来;明明只想做一个放浪自由的诗人,却心甘情愿由红尘琐事困住;明明被那案牍凡务、深宫高墙压抑得步履维艰,心中却仍是大漠南北、夏阳冬雪的如幻痴想。

        两人再没有说起这件事。

  

  

        李望曾在深夜为上官画梅。

        一枝红梅描在左肩肩头上,那是恋人才能看到的地方。

        上官肩上被李望用冰凉细腻的圭笔描过的肌肤一寸一寸发痒,而李望低头描摹时,平日碎发遮掩住的耳垂也显露出来,如美玉般白皙通透,看得上官口干舌燥,忍不住想俯身一口含在嘴里。

        “别动!”谁知刚一倾身,李望便发火嗔怨,“一会儿给描坏了。”

        上官少见李望这般正经,这人向来任何事都不大上心,只当作游戏人间;这会儿却抿唇认真作画,捏笔的指尖白里泛红。

        “好了。”李望看着自己描绘的作品,甚是满意,又拿着镜子照给上官看,“你看如何?也只有这寒梅才衬得上你。”

       镜中的红梅寥寥几笔却勾勒出神,上官笑道:“不知何时画工这般好了?”李望嗳了一口,道:“别当我什么都会画,我就只会画这梅花——专为你学的。”

        二人相视嫣然。

        后来上官舍不得浴洗掉那枝红梅,便让人给纹在了肩头。

        这样的事也是极少数。大多时候上官是要一直忙到夜里的。当思念实在抑制不住,李望便会去宫中住几天,夜里睡不着不觉间起身走到上官门前。刚过三鼓天,蕉窗上还隐隐透着昏黄的烛光,里边人伏案的轮廓隐隐绰绰。李望只知道上官每日夜里看公文看得晚,不想竟这般晚。

        本想与她把烛闲话,自己这一去怕是耽误她更多时辰,便让随行的小黄门送了方才热好带来的茶汤去。“就说我已经歇下了,让她也早点歇息。”自己则立在墨夜里,隔着窗纸看那人孤灯下伏案疾书。

        也不知看了多久,身旁的宫人低声提醒到:“娘子,外边霜露寒气重,还是早些回去。”那些宫人不比自己披着厚实的大氅,许是在夜风中冻无可冻了。一直到窗上人灭灯离去,李望才摆摆手回到自己的寝宫中。

  

9

        皇帝刚满十六岁时,上官便逐渐放手让他自己亲政,自己则在宫外的宅子里养这些年留下的积病。李愿曾问她是不是放权太快了些,上官摇头道:“按遗诏,圣人一成年我便该交权了。”

        李望再了解自己那个心高气傲的皇侄不过,也不止一两次听说皇帝在别的臣子面前埋怨,说被上官和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总私底下让人传些上官弄权的飞言来。前些时候上官离朝时,皇帝更是丝毫未挽留,一分情面也没剩下。李望心中惴惴。

        上官长年理政,积了一身疾患。离朝之后也不见好转,两天一小病,三天一大病。在她病的时候,李望无心玩乐,终日守在她的榻前,纡尊降贵地给她端碗喂药。

        除了做这些,还能做什么呢?又不能给她名分地位,活着给不了她三媒六娉十里红妆,死了也不能葬在一起。李望一面呆想着,一面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婉儿,你怨不怨我?”

        “怨你什么呢?”坐在病榻的上官面容惨白,两唇无色,仍是勉颜笑问。

        “怨我当年没向阿母把你求娶了去。”她这一句话只被上官当做玩笑,哈哈着糊弄过去,“又在说什么诨话?可是这几天夜里没睡好脑子昏了?”说完又玩笑着轻抚上李望的额头,摸摸烫不烫。

        “我是认真的。”李望一把握住她枯枝般的手,“生不能给你名分,若哪一天死了,便和我葬一起好了。”自己有族人,有丈夫,有孩子。她有什么呢?至今未嫁,孤身一人,每逢年节一家团圆的时候,便只和府中几个老奴共度。自己府中喂马的老鳏夫都收有养子养女了;上官氏一朝权相,大半生下来,膝下却一个孩子也没有。

        上官突然止不住咳嗽起来,一口血呕在被衾上。

        正手忙脚乱,外面又传“圣人来了”。皇帝李瞒已从曾经的垂髫小儿三郎长成现今芝兰玉树的少年天子了。皇帝进来先是给李望道了万福,又急急地坐在上官榻前,道:“上官姑姑,南方闹虫灾了,三郎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您回中书省看看吧。”

        李望冷蔑了皇帝一眼,前些日子迫不及待想掌权,当时可是一口一个“上官舍人”,这会儿子求帮忙就知道喊姑姑了。没好气道:“你上官姑姑病得这么重,现在又让她回去;前些日子是谁想撵她走的?”

        “无妨,”上官向李望摆摆手,支撑着起来,“我换好衣裳就过去。”

         “三郎就知道,只要有上官姑姑在,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皇帝抚掌乐道,“那朕就先回宫静候佳音了。”

        不知是眼花还是错觉,李望竟觉得当年风姿绰约的才女上官婉儿此刻离去的身影竟有几分佝偻。

       人人都晓得倚仗她,可她又能以谁为倚仗呢?

  

  

       上官第二次解甲之后就再未回中书省去。病没那么重的时候,便会去文馆中闲视一番。这些年她提拔栽培的文人不少,当世便有“天下墨客才子皆出上官氏门下”的说法。

        这一日休沐的相公文官们齐聚文馆,互作山水诗一争高下。她看着流觞曲水来了兴致,也跟着和作了一首。众人互相传阅之后都交头称赞,说此诗丰神逸宕、落拓不羁,是山水神作,评为最上。

         她看着底下满座的门人弟子,突然感到有些怅然。她这一生都围禁在高墙中,从未踏出京都一步;不曾见过高山幽水,更未去过山麓疏林、江波大河,字词之间尽是残凭想象,辞藻堆砌而已,何来的“丰神逸宕、落拓不羁”呢?

        她想起十四岁那年和天后公主一家共赏春日剪纸花,仅凭一句“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便赢得满堂彩。这么多年来,她这一双手是握管制诰的手,是生杀夺予的手,却久不再是写诗作赋的手了。

        不久公主被派去南方代患疾的圣人巡视灾情,而上官的病愈发重了。

        中秋一过,一日夜里皇帝突然急传上官带病入宫。那一日去后她再未回来。

        翌日圣人亲自昭告天下,内舍人上官氏为乱朝纲,谋反未遂,业已伏诛。

  

  

        如何评价上官氏的一生呢?

        若是公正地评价,应是毁誉参半才对。前期她一心打压异己,心狠手辣,打击地方,集权中央,专坐“一言堂”,颇有“铁腕内相”的声名;后期广招天下士子,不问人品过往,唯才是举,改革内政,安定边疆。

        一方面她的确做出了政治贡献,在她前期的高压统治下本来四分五裂、摇摇欲坠的局面迅速被拨乱反正,整个朝堂稳定下来,边疆也不再作乱。后期大力提拔寒门,使得朝堂上人才济济,一片欣欣向荣。实际上,在她的治理下,大唐也逐步走向盛世,繁荣富裕起来。

        另一方面,她作为宫中舍人,无名无分,却在事实上操控了中书省、秘书省多年,作为女子干政,的确有弄权之嫌。再说她前期独断专横的手段虽有实效,却也为后世权臣开了不好的头。同时她也并非是个公正贤明的治理者,护短心切,凭借自己权势便利,大力提携本该被淘汰出局的武家旧势力;给交好之人随意加官封地,光是镇国公主一人在当朝便加封万户,富可敌国。

        总之,单从政治来讲,上官氏虽称不上一个尽善尽美的政治官员,其贡献也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10

        李望南巡的日子一直忒忒不安。她已不参政多年,皇帝却在这时候生病,让她出巡,不免令人生疑。待她回到长安时,听说的却是内舍人上官氏谋反未遂,业已伏诛的事。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李望想起那年春日在花下所说“要护她一世周全”之言,如今只觉得可笑荒唐,痛心入骨。她曾以为只要自己舍弃权柄,便不会落他人口实,能让她一展抱负。现今看来呢?不过连她的命都没能护住。

       她开始参与朝政,极揽权势。她李望本就不是畏头缩尾之辈,她是则天大圣皇后的独生女儿,身上流的是则天大圣皇后传给她的血,胸中跳的是则天大圣皇后留给她的心;论权谋手段,治国理家,她从不输于男子。一时竟有“宰相七人,五出其门”之势,皇帝也感到了来自亲姑姑的压迫。

        另一头她又为已经死去的上官奔走,为她写墓志,纂文集,一心为其正名。她要让她流芳百世,名垂青史。“上官氏她做错了什么?一心扶你坐稳了皇位,你就是这样对她的?”她曾在太极宫前痛哭申诉,更多时候,只能独自堕泪,追悔过往。“光前绝后,千载其一。”人已经去了,碑文写得再光鲜还有何用呢?

        她还是败了。

        败在自己的敌人是皇帝,是天命所归。她只身一女子,怎样去和几千年的君理伦常、浩浩红尘的政坛男子对抗呢?

        除去最小的孩子流放,全族诛灭,而她本人则被皇帝囚在宫中。皇帝来看她的最后一次,她病得迷迷糊糊,只看到个着一身明黄袍子的青年人坐在了自己榻前。

        “李瞒,还不杀了我吗?”她闭目问道。

        青年抚掌笑道:“三郎怎么忍心担上残杀姑姑的罪名呢?以后姑姑便好好在宫中待着,颐养天年。”李望冷哼了一声,“现在除掉了我们这些老东西,你这个天子可算做得安心了?”

         “自然是安心的。”皇帝起身正要走,又倏地想起什么,转身道,“对了,侄儿最近正在让人修国史,说起来修国史的学士还是上官姑姑她的学生呢。侄儿定会让他好好修,特别是关于您二位姑姑的。”

        “滚——”李望随手抓了案上一个瓷瓶,怫然向皇帝掷去,却因眼花手软砸在了地砖上,三彩瓷瓶哗啦碎成一地,“你怎么敢在我这里提她——”

        “姑姑日后好生保重,侄儿还有国事在身,先回了。”皇帝仰天笑着走出了宫门。

        自那以后皇帝再未来看过她。一年诞日刚过,宫中突然鸣锣齐宣,热闹非凡。宫人告诉她说皇帝要去泰山封禅了。婉儿死去不过六七年的光景,他便要封禅了。若是婉儿还在,看看她亲手打造的盛世江山,该多好。李望心中喃喃。

        宫中本是不种梅花的,只能偶地在某个墙隅看到一树白玉条般的孤梅。自打她被囚于宫中后,皇帝便让人在她的寝宫中前前后后栽满了红梅。每个落雪的冬日,她都只能对着满庭的红梅黯然神伤,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她在这宫中,细数着光阴流逝。皇帝起初不准她踏出自己的宫门半步,后来每到年节宫中大宴,阖族相聚时,会让人请她去赴宴。她看着李氏族人一年年繁盛起来,那些少年小孩却全然是生面孔。他们看见李望也都藏掖着不敢跟她说话,那些皇族子孙们都只知道她是深宫中一个脾气很坏的老太太,却不知她就是恶名昭著的太平公主。

        宴会上,李望看着皇帝的娇妃美妾在舞池中起舞,不禁嗤之以鼻:不过都是娇艳媚态之舞,全无大国之风。若是自己来跳,不知比她们好上多少。可舞只能跳给那一人看。斯人不复在,舞也毫无跳的必要了。

        她看着他后宫佳丽三千;看他独宠一人,六宫粉黛无颜色。

        她看着他坐享二十余载太平天子,从英武神明到昏淫无度。

        她看着阿母婉儿舍命救下的江山一点点毁在他手上。

        宫外的形势乱了起来,听说皇帝宠幸的一个胡人将领叛乱了,现今兵指长安。皇帝带着妃子女眷远走蜀道逃了,太子则留下来对抗敌军。

        她最终死在潼关被攻破的前夜里。

        她不知道,若她能熬过那年的冬天,她便能在第二年的春天出宫看长安城的牡丹花了。

        太子在皇帝回京前打败乱军称帝了。曾经的太平天子一朝变落魄天子,只能被自己的儿子幽禁在宫中做太上皇。而年轻的新皇帝一向与他父亲政见不和,父亲过往的仇敌纷纷被平反追封。

        新皇帝很敬重这位死在宫中的皇姑奶李望,为她修建陵墓,还恢复了她的封号:镇国太平公主。他在皇姑奶的匣子里找到了她最后的手书,手书上写着,等她死了,让她与前舍人上官氏合葬。

        对于这个前舍人上官氏,新皇帝不甚了解。他看过国史,国史上写这人是个墙头草,本是则天皇后栽培的人,到头来却背叛了则天皇后,在顾命大臣张澜和皇姑奶李望两方势力中首鼠两端,最后十多年还一直暗暗和皇姑奶作对。

        现在看来,国史上也不见尽是真话,从皇姑奶的手书上来看,两人至少曾经是同党。可惜的是,那位上官氏的坟墓早被父亲派人捣毁,找不到尸骨衣物,只能将她遗下的诗文手稿放在皇姑奶的棺椁中。

        后来的史书上,只记着这样一句关于她们的话:镇国太平公主,天宝十四年薨,帝甚哀伤,迁上官氏墓与其合葬。


注:

(1)标题源于Aki阿杰、林清弄的歌曲《叙世》。

(2)文中退位诏书部分引自《清帝逊位诏书》。

(3)由于本文情节较难处理婉儿的嫔妃身份,故将婉儿的身份设计为内廷舍人。

(4)关于文中李瞒对婉儿的称呼:不符合实际情况,只是纯为了塑造人物形象和为剧情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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